夏天和朋友去看电影《孤注一掷》时，我刚从东南亚回来不久。观影过程中，朋友一直轻声地问我：“什么是‘狗推’？网赌集团为何要漂亮的模特？这些人为什么不跑？去东南亚旅游真的会被一棍子打晕带走吗？”这部反映现实题材的电影越看越让我感到惊讶与佩服，团队肯定是弄懂了诈骗的原理、流程、套路，也把受害者、加害者的心理状态描述得非常真实。 “狗推”这样的蔑称指的是在东南亚从事电信网络诈骗、彻底沦为黑心老板挣钱工具的人。就我在东南亚生活五六年的经历，以及对网赌诈骗产业的了解看，在东南亚做“狗推”的人既有从国内被骗去的，也有的是自愿去的，大多数都是受到“高薪工作”的诱惑。 柬埔寨首都金边的机场附近有一家长城宾馆，该宾馆不对外开放，只接收从柬埔寨各个电诈园区逃离出来的中国人。在柬埔寨华人圈内，长城宾馆知名度很高，一度被认为是“中国人收留站”。我有一次探访这家藏在小巷内的宾馆时发现，一栋3层小楼共有15个房间，住着大约30多人。楼下有4个当地宪兵把守，据说是宾馆花钱雇来的，目的是防止网赌电诈公司将这些逃出来的人再抓回去。在宾馆一楼的沙发上，三五个光着膀子、叼着烟的中国男人闲坐着，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伤，有的甚至脸上也有伤疤，说“是在网赌电诈公司被人打的”。 据了解，2019年至2022年，陆陆续续有近千人从电诈园区出来后在长城宾馆落过脚。这些人有的是被同乡好友诱骗来的，有的是抱着到海外挣大钱的幻想“自投罗网”的。其中一个叫六六的小伙子是广东河源人，今年19岁。2020年年初，六六被柬埔寨木牌赌场的虚假招聘广告所吸引，偷渡过来后便被软禁到一个电诈园区里，开始做程序员。脸上有明显刀疤的六六在闲谈中表示，“网赌电诈公司给钱还算大方，每月工资人民币一万五，但没有自由，工作不卖力或是想逃跑就会被打一顿”。干了一年后，不想再骗人的六六在中柬义工队的帮助下逃了出来，但没过两个月又被绑架，并以1.2万美元的价格被卖到柴桢省的一个电诈园区干物业。一个月后，六六再次逃了出来，住进长城宾馆。 43岁的木木说，他曾是柬埔寨一家中企工地上的员工，由于欠工头钱，被工头卖给了西哈努克港（西港）的一家电诈园区。他因完不成“诈骗业绩”被园区的越南人毒打。木木说：“园区缺人手时，光靠柬埔寨的这些中国人卖来卖去也不行，所以他们又骗来了很多印尼人、泰国人、越南人，但是外国人都过得比中国人好。” 长期住在宾馆里对六六和木木并非长久之计。六六说：“我是偷渡来的，只能在柬埔寨找点事情做，钱快没了。”宾馆负责人表示，“来这里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被割肾的、被打残疾的、怀孕的，还有精神不正常的，大部分是电诈园区逃出来的。”有个叫“小玉”的姑娘告诉我，在园区当在线发牌的“美女荷官”，第一天上班就被主管强奸，导致怀孕。有个小伙子说，因为自己不卖力，为了恐吓他，打手残忍地割了他的一个肾（俗称“嘎腰子”）。 开工前，行骗场所都会播放《好运来》 东南亚一些国家的电诈园区究竟什么样？“狗推”们又是如何干活的？为搞清真相，我想方设法认识了几个“线人”，为此还染了黄头发，与他们混在一起。其中一个是在西港经营一家电诈园区的鹿鹿。通过鹿鹿，我以“找朋友聊天、见见世面、夜店玩一下”等机会混进电诈园区。另一个是在缅甸妙瓦底KK园区干活的小五，通过他我了解到当地的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有多么猖獗。 有一次，听长城宾馆的受害者讲完自己的经历后，我连夜乘车去网赌场所和电诈园区相对密集的西港，200多公里开了4个半小时。有朋友听说后打电话提醒我“要多加小心”，因为他就曾在路上被电诈园区的人拦下来，用装着子弹的手枪顶着他的脑袋说，“要么交2万美元买命，要么就被卖到园区”。 到西港后，鹿鹿带着我去了一家代号为1302的园区。在一栋高大封闭的写字楼里，1302园区占据了十几间办公室。每个办公室有数百台电脑，每个电脑桌上有十几部手机，每个工位上都坐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们有的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有的抽着烟并把烟灰弹在八宝粥罐头里，有的嚼槟榔喝着饮料，第一眼看上去和网吧里的社会青年没什么两样。但实际上，这些人就是从事各种各样诈骗活动的“狗推”，他们时时刻刻都被老板“狗庄”盯着。 这些“狗推”有的在网上装成美女，和人网恋，用他们的黑话就叫“精聊”，最后骗光对方的钱，这是大家最熟知的一种“杀猪盘”；有的扮演成股市大神，把受骗者拉到已有很多“托儿”的股友群中，忽悠着套走他们的钱，这叫“股票资金盘”；有的谎称知道很多内幕，骗人下载在线赌博软件，跟着下注，但那些所谓赢到的钱一分都提取不出来，因为被骗者充值进去的钱会在某个瞬间全部被转移走，这是“赌博资金盘”。 在1302园区待了不到1个小时，我就亲眼见到“杀猪盘”收钱跑路的一幕，入账金额129万元人民币。被骗者打款到账的提示音响起，有的“狗推”疯狂庆祝，还用手中的易拉罐相互干杯。每次开工前，园区行骗的办公室里都会播放网络神曲《好运来》，所有人还要大喊口号，其中有一句是“只要客户还有钱，我们永远不下线”。我当时想，长城宾馆里的那些“受害者”，或许都曾跟着喊过这样的口号。 像1302这样的电诈园区，当时在西港至少有100家。类似的网络诈骗窝点在缅甸、菲律宾、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同样存在，其中一些集中在泰缅老3国交界的“金三角”地区。 来自福建的小五2021年和村里的无业游民先是偷渡到泰国，然后又来到缅甸东南部的妙瓦底，跟着KK园区的一位大老板干起网赌诈骗。小五告诉我，KK园区比西港的电诈园区下手更狠，如果有人不听话，关小黑屋就是一顿毒打，严重的要剁手指、割耳朵、关水牢、电击、毁容，甚至一枪爆头。他还表示，因为做的是“虚拟货币盘”，所以收益很大，他们20个人左右，有时一天可以收入两三万美元。骗了别人的血汗钱后，这些人会偷渡进入泰国，包辆面包车去曼谷大肆挥霍。 从金边到西港，从“金三角”到妙瓦底，从木木、六六再到鹿鹿、小五，我回国以后经常回想起暗访过的电诈园区、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去过的菲律宾等东南亚国家各种各样的网络赌博场所。我想告诉国内的读者，也许，你在国内收到的带着链接的诈骗短信，就是由境外的某个电诈园区发出去的；也许，你在国内某一个微信群里跟着股票大神买股，也是那里设计的圈套；也许，你在国内玩线上赌博游戏，每一个你看到的页面，都是那里的程序员特意写出来让你看的；也许，你在国内和美女、帅哥网恋，手机的另一端，其实是园区里的“狗推”。 希望被境外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祸害的人越少越好 2016年，西港继金边、波贝、木牌之后成为柬埔寨第四个开放线下赌博业的城市。此外，一些没有获得牌照的非法博彩公司也有生存空间。2019年，柬政府推出“禁赌令”，但那年年底，我路过西港的一大片建筑工地，一位当地中国商人告诉我：“这些正在盖的楼，说不定就会变成电诈园区。”柬中友好协会一位熟悉情况的人士直截了当地说，网赌虽然导致治安问题，但是对地方上来说也是一笔收入，因此牵涉到太多各方的利益。一些有案底的犯罪分子逃到柬埔寨西港，在当地找靠山，开赌场、贩卖人口。他还表示：“现在有案底的人不仅有从中国来的，还有很多是从阿联酋的迪拜、越南、菲律宾来的，大部分都不干净。” 我在走访调查中发现，大部分东南亚国家的民众也希望相关部门加大监管和打击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力度。有的表示，考虑到一方面网赌产业能给当地带来税收，另一方面一些从业者“背后有靠山”，有时当地警察甚至都不敢进入电诈园区，只在街上查查酒驾，或者看看中国人的护照，以应付了事。 有了解当地情况的人表示，在东南亚国家从事电诈园区的人每年都会拿出大量的“保护费”和“租赁费”。东南亚国家当地一些执法者也认为，在电诈园区里“中国人骗中国人”的事情太多了，除了偶尔有一些自相残杀的恶性案件造成本国互联网舆论发酵外，他们没有动力去铲除这个产业，警方在行动时只要能抓到一些小喽啰就能交差。涉及海外执法权的问题，东南亚警方过去围剿电信网络诈骗分子时通常不会带着中方人员，只是在抓到人后象征性地交给中方，再由中方押解回国。 类似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我注意到最近打击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的信息中，被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中既有幕后“金主”、组织头目和骨干，也有网上在逃人员，这有力挤压了境外诈骗分子的生存空间。最近，一位我认识许久的西港电诈园区老板告诉我，他们的好日子可能不多了。 我想提醒的是，不仅在国内的人要小心境外电信诈骗，出国的人也要留心。比如有一段时间，针对中国留学生的“虚拟绑架”等电信诈骗案件在新加坡频频发生，后来也有诈骗头目在新加坡落网的消息传出。据当时住在长城宾馆的六六回忆，他干过的一家50人左右的网赌公司，每月至少骗来一两千万元人民币，多的时候有500万美元。六六说那家网赌公司主要是以赌博游戏的形式吸引新加坡的用户参与，但是游戏都是做了手脚的，用户无论如何都会输钱。 值得关注的是，这几年受疫情因素影响，以及在中国与东南亚国家联手打击行动形成的威慑下，有在东南亚发家的从事电信诈骗、网络赌博的黑老大开始把产业转移到阿联酋的迪拜。做这个行业的人，业内几乎都认识，有的就是在东南亚做赌场等灰色产业起家的。中国驻迪拜总领事馆已经多次发布领事提醒说，有的中国公民求助时称轻信“迪拜高薪工作”“从事网络传媒和游戏推广”等招募信息后贸然应聘，结果来阿后被强迫从事电信诈骗和网络赌博等违法犯罪活动，护照被扣、行动受限，人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 在中国政府的努力下，东南亚网赌诈骗乱象近期已得到极大整治，无论是中柬执法合作，还是最新的中泰缅老四国警方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都不断取得令人欣喜的成果。看完《孤注一掷》的那一刻，发自内心地希望，在各方的努力下，在大家提高警惕的前提下，让那些被境外电信网络诈骗团伙害得损失财产、失去人身自由的人越少越好，也希望“电信网络诈骗”“嘎腰子”“KK园区”“一枪爆头”等词在大家口中出现得越来越少。